当代青铜器辨伪

久住我心

图1 长铭方鼎

　　中国自1978年改革开放以来进入一个新的发展时期，同时也迎来了文物收藏、鉴赏的新时代。尤其是近十年来，国家与民间文物收藏数量之大，品位之高，都是前所未有的。其标志之一，就是作为高端文物的青铜器的收藏。例如子龙鼎等青铜重器从海外的回归就是明证。但与收藏热潮相伴随，文物作伪之风也愈演愈烈。

　　作伪的特点

　　当代青铜器的伪造水平超乎寻常，其特点有以下两个方面：

　　一、伪器大批量生产

　　有一次笔者受国家单位委托前往鉴定一批青铜器，本以为能看到一些令人振奋的器物，没想到所见全是假货。据藏家说，这样的东西他家里还有，堆了差不多一房子，都是从安徽某人手上买来的。开始他浑然不觉，就不停地买进，后来越买越多，方才起了疑心，请我们去甄别。

　　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记得看过本地和外埠几位私人收藏的青铜器，数量巨大，文物柜中及地上放的都是，50厘米以上的大器也不少，还有鎏金的、镶嵌绿松石的，更有所谓的吴王夫差、越王勾践的青铜剑(且不是一把)，俨然一个高规格的青铜器博物馆。可惜却没有几件是真品。遗憾的是，藏家还坚信自己的藏品都是真品无疑。

　　再举个例子。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有一件太师()簋，在西周，太师地位很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以这件簋就很有价值。伪造者于是也盯上了它。近年来，我已经看到3件假的太师，疑仿自故宫所藏太师簋。不仅在大陆，在香港、台湾地区，在日本以及欧美等国，古玩市场和拍卖会上伪作青铜器同样很多。不少公私藏家有时给我发一些图片过来，其中有些是老货，有些则是近十年来的伪作。

　　二、作伪水平参差不齐

　　青铜器作伪水平参差不齐，有些伪品一眼就能识破，但有些则不容易鉴别。总的来说，作假水平较改革开放前有了很大提高，远超过了我们的预想。主要表现在：造型准确，有些伪器可能系直接在真器上翻模，尺寸比例分毫不差；纹饰精细，连衬底的细密的云雷纹做得也很好，有粗有细，线条流畅，转折自然，也有一定的力度；铭文布局合理，字口较深，字形比较准确，内容也少有破绽。更绝的是铜锈以及范线的制作。以往我们看铜器的时候很关注铜锈，因为铜锈最难作假，如果缺乏层次，或者层面不自然、太薄等等，就极易露出马脚。但是现在铜锈的作假技术很高，不但红斑绿锈能做，蓝锈也能做，不但锈有层次，层面较厚，而且铜锈呈颗粒状。我们知道，商周青铜器是用陶范制作的，所以往往在器表留下铸造痕迹——范线。以前往往将有无范线作为判别真假的一个重要依据，现在却不行了。记得几年前笔者在位于西安书院门的一家公司里看到一件西周青铜鼎，足与外底的范线很清楚，但细细看，范线比较僵直。我把疑点告诉对方，对方告诉我，青铜鼎是岐山的一名小伙拿来的，他们看着不错，当场就付了钱。没想到小伙拿到钱拔腿就走，走得极快，他们才感到有点不对劲，所以才请人来鉴定。现在作伪者甚至也能将包裹青铜器的织品所留下的痕迹做出来，完全出乎意料，真是防不胜防。

　　作伪的手段

　　近年来，接触到不少伪器、仿器，现在选择几件比较典型的作一介绍。就作伪手段而言，笔者所见到的大致分为两个方面：

　　一、全器作伪

　　这是一种常见的作伪手段，只是近年来水平有了提高。由于采用高端科技，出现了很多高仿品，极易迷惑购藏者。

　　先介绍一件伪作长铭方鼎(图1)，上面有长篇铭文，粗略估计有500多字，如果此器是真器，就要超过毛公鼎(497字)，成为中国第一大鼎，堪称国宝中的国宝。因为没有方鼎的正视图，所以它的形制、纹饰我们不大清楚。仅就这张照片来看，此鼎的腹部比较深，如果是真器，时代应在商代晚期到西周早期，但是即便到了西周早期，也没有这样长铭的方鼎。此为疑问一。另外，照片显示铭文是环绕鼎的内壁一周布列的，这显然违背了铭文在礼器上的布局规则。所有的商周青铜礼器，特别像大方鼎这样的重器，在祭祀时有一定的摆放位置，换言之，它的正视图是确定的，朝向我们的始终是一个正面，铭文就铸造在这个面上。迄今为止，没有一件真方鼎的铭文像这件方鼎这样排列。此为疑问二。再有，此器铭文字口很浅，字形大小基本一致，完全不像商代晚期与西周早期铭文那样字口较深，字形大小不一，错落有致，且捺笔肥大，即所谓的波磔()体。此为疑问三。再仔细看，此器500多字铭文系东拉西扯拼凑而成，毫无章法，更无内容可言。这也难怪，要编出一篇500字的青铜器铭文蒙骗世人，恐怕比登天还难。此为疑问四。最后，宏观看此器，器表锈色很薄，且不自然。此为疑问五。总而言之，不仅铭文是伪造的，连这个器物也是假的。

　　前面提到3件假的太师，今将其中一件举例说明(图2)。首先，引起笔者怀疑的是此器器表的铜锈，说黄不黄，说黑不黑，脏兮兮的，不好看。根据以往的经验，这样铜锈的青铜器大都靠不住。其次是形制，器盖上的曲尺形捉手尺寸大了一点，器的双耳略显呆笨，耳孔有点小，下腹收分不够，圈足比较呆板。再看纹饰，无论是盖沿与口沿下鸟的尾巴，还是圈足上龙的尾巴，都显得长了一点，鸟和龙拖着这样的长尾，似乎不堪重负。但客观地说，此器纹饰做得还算看得过去，例如鸟的冠部。但其他部分还是存在线条比较僵直的问题，况且作为底纹的云雷纹也比较差(图3)。当然，最重要的是铭文(图4)。如果粗略地看看，铭文做得还可以。因为毕竟没有一件现成的真的太师的铭文来作对比，一开始引起我怀疑的仍然是铜锈。铭文上罩了一层薄锈，像雾一样，似乎想掩盖什么。铭文字口很浅，笔道不甚清楚。经与太师簋铭文(图5)对比，字形书体存在很多问题。整体而言，伪作太师铭文字形有误，体势拘谨，笔道乏力。例如“宝”字的写法，太师簋“贝”字部分下边开一小口，两小竖比较短，这正是西周中期的写法，而太师的伪造者不明此理，就将其写成楷书“只”字的形状。再如，太师的“农”字中部的“辰”字笔画交代不清，暴露了作伪者对古文字的认知水平有限。还有，太师簋“立”字本像人双腿叉开，稳稳地站在地面上，但伪作太师的“立”字，左腿短而右腿长且弯曲，实在滑稽。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不胜枚举。诚然，这3件假的太师的铭文的布局不错，显然它不是直接照搬太师簋的铭文，我怀疑真的太师早已存世，却不露面，作伪者藏真售假，以期瞒天过海，牟取暴利。这是很狡猾的一种手法，较难识破。

图2 二太师虘盨图

图3 三太师虘盨纹饰图

四太师虘盨铭文图

　　二、器真铭伪

　　即在真器上加刻伪铭。因为铭文本身史料的价值以及潜在的其他价值太大，一件青铜器如果有铭文，级别就提高一等。在文物级别评定时，一般情况下，有铭文的青铜器就是二级文物。如果铭文中出现周王、周公、夫差、勾践之类的人物的名字，这件青铜器就是一级文物，甚至是国宝。前面所说的全器作伪，连铭文一起做上，其用意也在于此。一般人对铭文看不懂，要看懂，就要专门去学习古文字，难度很大。这样就出现两种现象：对于一个懂古文字的藏家来说(或者他请懂古文字的专家把关)，他就可能捡漏，相反，就可能上大当。

图5 太师虘簋及铭文图

　　图6是一件青铜卣，因铭文中有“南宫”这个人物，暂名之为南宫卣。该器表面泥土尚未清除，其他部分红斑绿锈分布自然，而且很坚实；器体饱满，形制周正，纹饰或挺拔、或精细，显然是一件真器。此卣腹部圆鼓，最大腹径在腹的中部，而盖上的夔纹，口沿下的兽头及圆圈纹、斜方格纹的年代也较早，所以此卣是商代晚期的器物。青铜卣是一种盛酒器，主要流行在商代晚期和西周早期，多出土在级别较高的墓葬中。这件青铜卣器物厚重，纹饰精美，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

图6 六南宫卣

　　这件卣的内底有铭文3行17字：“从南宫东征，易(赐)贝于王，口乍(作)父乙宝尊彝。举。”(图7)这篇铭文有很多疑点，最大的问题是铭文的形式、内容与这件卣的年代之间存在矛盾。前边我们已经论证这件卣是商代晚期的器物，但铭文却是西周早期的。商代晚期的铭文书体是波磔体，捺笔肥大，而此卣铭文笔画较细，而且粗细一致，与前者相去较远。铭文谈到“南宫东征”，“东征”是西周铭文中的特定词语，即指西周初年周公等征伐东夷，所以铭文的年代在西周初年，显然与器形的年代不符。我们说铭文是伪作，还在于此器铭文字体臃肿，软弱无力。“宫”字宝盖头的左半边笔道突然加粗，是明显的败笔。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王”字与“作”字之间有字，不大清楚。再仔细辨认，原来是族徽文字“丙”。这个族徽文字的字形风格与其他16字完全不同，是商代晚期的写法。至此，才明白这个族徽文字“丙”是这件卣上的原有铭文，而其他16字铭文是后刻上去的。而“丙”字上有一块空缺，原来是否有字，就不得而知了。

7 七南宫卣铭文

　　这16字铭文虽然是后刻的，但并不见于著录，应该说它自有来源。现在伪作的方法很高明，当作伪者得到一件有铭文的真器后，并不急于将它卖掉，而是另仿造一件，将这件仿器卖出，因为有真器为底本，所以这件仿器很有迷惑力。也有人将真器铭文转移在其他没有铭文或者铭文很少的器物上，例如这件南宫卣。这样的铭文并不容易为藏家所识破，因为器是真的。但即便铭文不真，这件南宫卣还是有相当的价值，如前所说，因为族徽文字“丙”是真的，由此可知这是丙族的一件青铜器。丙族的青铜器很多，从出土地点及铭文来分析，丙族是商代晚期居住在山西南部的一个大族，实力强大。

　　最后，对于藏家如何应对伪作青铜器，在这里也提几点建议。首先，不要闭关自守，故步自封。有些藏家收藏器物不少，其中不乏仿作、伪作，但自以为是，秘不示人，拒绝交流，其结果是水平不仅没有提高，还每况愈下。其次，要多学习，多看书，多参观，多看实物，多请教他人。记得十几年前，我在一本书里写道，鉴定文物如在薄冰上行走，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松懈。十几年后，我在鉴定时仍然是这种心情，因为鉴定太难了。对于没有见过的东西，不敢随便说话。尤其在目前仿作、伪作水平很高的时候，更需要我们虚心学习，耐心请教，并且有恒心一直坚持下去，或许能有所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