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希孟《千里江山图》,绢本青绿设色,纵51.5厘米、横1191.5厘米,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千里江山图》卷末有蔡京的跋文:“政和三年闰四月一日赐。希孟年十八岁,昔在画学为生徒,召入禁中文书库,数以画献,未甚工。上知其性可教,遂诲谕之,亲授其法,不逾半岁,乃以此图进。上嘉之,因以赐臣京,谓‘天下士在作之而已’。”最后一句非常关键,因为它关系到宋徽宗为什么会将此画赐予蔡京,关系到此画在当时的功能和意义,进而言之,它关系到如何来解读这幅中国绘画史上的鸿篇巨制。
(一)
跋文中称此图是宫廷画家希孟所绘,此人未见诸史籍,我们仅从画后跋文知道其名。且说徽宗皇帝看过这幅长卷后,做出了一个看似随意,却很可能是深思熟虑的决定,将它赐给宰相蔡京。赐画的同时,徽宗还对蔡京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天下士在作之而已。”“天下士”,典故出自《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中新垣衍的话:“始以先生为庸人,吾乃今日知先生为天下之士也。”后遂以“天下士”指才德非凡之士。宋徽宗说“天下士在作之而已”,就事论事,是对王希孟及其绘画才能的褒奖,说他坚持不懈去做,终于修成正果。但考虑到具体的历史语境,一位皇帝对当朝宰相说这番话,是否会别有深意?
皇帝赐画给大臣无疑属于一种恩典。而在宋朝,观画、赐画更是一种隆重的宫廷仪式,徽宗时代尤为盛行。这种仪式性的活动,显然具有政治功能。通过书画的集体观看和赏赐,君臣之间形成某种默契和共识,才是真正要达到的效果。
政和三年的前一年,即政和二年(1112年),蔡京第三次出任宰相。徽宗对其在位期间长期担任宰相、推行新政的蔡京原本十分信任,但由于受到旧党批评和弹劾的压力,曾两度免去蔡京的职位。蔡京于政和二年复职,不久,徽宗还在宫内太清楼赐宴,蔡京为此写有《太清楼侍宴记》。第二年,徽宗将《千里江山图》赐予蔡京,蔡京在卷后写下了这段跋文。
这段跋文里的故事属于宫中秘闻,应该是徽宗亲口对蔡京说的。徽宗详细地介绍了一位身份低微的年轻画师希孟,交代了绘画创作的过程。其中有对希孟的嘉许,也有自我标榜的意味,但徽宗的用意或许并不仅仅在此。他说希孟数次献画,都没有被看中,最后在自己的指导和授意下,终于完成了这幅杰作。这是否也有对蔡京仕途命运的暗示呢?虽然几次被撤职,但最终还是可以得到皇上的重用,完成新政大业。
将跋文放到这一特定语境来理解,最后一句“谓天下士在作之而已”的言外之意,就昭然若揭了。那就是说:才能非凡之人,只要坚持不懈、始终不变地去做就行了。希孟如此,蔡太师有着非凡的才能,何妨不也如此?当然,必须按照皇上的“诲谕”去做。
蔡京此前不久刚刚复职,第三次被委以经国之重任,对此当然心领神会。他在画卷上写下跋文,决不是随手涂鸦。甚至不排除这样的可能,即这段跋文会被徽宗看到。蔡京正好借此表示:只要得到皇上的器重和提携,他也会像希孟一样不计较挫折,坚持不懈,辅佐皇上,治理国家。正是由于这种君臣之间的交流与默契,徽宗与蔡京的关系才非同寻常。
徽宗赐给蔡京《千里江山图》,恐怕不仅因为这幅画是由一位经历特殊的画家绘制,可以借题发挥;更重要的缘故,还在于这幅画本身的主题和形式。《千里江山图》的主题其实十分明显。所谓山水,大都是“理想的山水”,如“仙境山水”“隐居山水”等等。北宋画坛有两种山水模式,对后世产生深远影响,一是宫廷绘画中的“江山图”,一是文人绘画中的“云山图”。“江山”一词,不只是一个地理学的概念;它常常用来借代“国家”,而具有文化学和政治学的内涵。
“江山图”中最主要的隐喻当属对主峰大山的描绘。北宋中期的郭熙在《林泉高致》里说:“大山堂堂为众山之主,所以分布以次冈阜林壑,为远近大小之宗主也。其象若大君赫然当阳,而百辟奔走朝会,无偃蹇背却之势也。”对照《千里江山图》,画面上的山水布局与文献里的画理完全一致。图中的主峰一目了然。那座最高的大山顶天立地,仿佛是君主。其他略低的山峰或簇拥左右,或遥相呼应,连绵不断,仿佛是各级官吏,依次排列,共同构成了国家行政秩序的象征图像。
主峰左侧下端绘有一座水磨,也引人注目。磨坊横跨山溪,巨大的立式水轮带动室内的磨盘转动,结构细致准确。水磨坊的经营,兴盛于南北朝末期。到了宋初,朝廷设立水磨务,官营水磨成为国家税收的重要来源。《千里江山图》里的水磨,自然是要表现国家经济的繁荣昌盛。
纵观全卷,景色壮丽,疆域辽阔,上留天空,下布水口,山峦高低起伏与纵横铺陈有机结合,高远、深远、平远交相呼应。贴近画面仔细观看,山川树木、坡岗汀渚、亭台楼榭、屋宇庭院、桥梁舟车、人物牲畜,应有尽有。人物虽微小如豆粒,却形象毕肖,千姿百态。山间有住宅、园林、书院、寺观、旅馆、酒店,路上有运货的、访友的、赶驴的、骑马的、徒步的、歇脚的、观景的……人民安居乐业,气氛和平安详,真乃一幅不折不扣的太平盛世图。
再看蔡京的跋文,其中提到徽宗对王希孟“亲授其法”,决非虚言。《千里江山图》宏大的场面、奢华的风格,完全符合所谓“丰亨豫大”的观念。这是蔡京当权之初,根据《周易》学说提出的治国方略,即通过扩大政府开支,刺激经济增长,促进社会繁荣。徽宗经常借助种种“祥瑞”的征兆,显示“丰亨豫大”的时代已经来临。可以这样说,《千里江山图》虽然由希孟执笔,却是徽宗宫廷画院教育的成果,体现了徽宗的美学追求和政治理念。他把这幅画赐给蔡京,或许也是希望蔡京继续为朝廷效力,去巩固和拓展大宋的基业,去创造一幅“现实版”的《千里江山图》。
此画几经流转,到了清代,《千里江山图》入乾隆内府。乾隆皇帝在长卷前端画面上题写七律一首:江山千里望无垠,元气淋漓运以神。北宋院诚鲜二本,三唐法总弗多皴。可惊当世王和赵,已讶一堂君若臣。曷不自思作人者,尔时调鼎作何人。
诗的前面六句是对画作的夸赞,后两句却耐人寻味。“曷”指为什么。“作人者”,见孔颖达疏《诗经》“周王寿考,遐不作人”云:“作人者,变旧造新之辞。”后因称任用和造就人才为“作人”;这里当是指徽宗。“调鼎”原指烹调食物,喻任宰相治理国家;这里当是指蔡京。意思是:培养和造就了希孟这样人才的徽宗,为什么不反思一下,当时何以会任用蔡京那样的人来担任宰相治理国家?乾隆看了《千里江山图》以及卷后的蔡京跋文,十分感慨。他联想到自己的帝王身份,意欲从徽宗君臣那里吸取历史教训。如何评价乾隆的题画诗是另一回事;仅就这两句而言,他的确是窥见了这幅旷世杰作背后的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