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天寿谈艺录
一民族有一民族之文艺,有一民族之特点,因文艺是由各民族之性情智慧,结合时地之生活而创成者,非来自偶然也。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将自己的民族文化看成是莫大的骄傲,以此来证明本民族的文明程度和聪明才智。中国是世界公认的文明古国,传统遗产之丰富,艺术成就之高深,在世界上是少有的。作为中国人,应该花大力气研究、整理、宣扬我们的民族遗产,并从中推出民族风格的新成就,否则真要对不起我们的老祖宗了。
艺术这个东西是要有不同的,不要去强求相同。各民族、各地区的作家创作出来的东西有不同的风格、形式、气魄,这是好的。如果都相同起来,那不是艺术而像机器生产。当然,艺术大的原则还是同的,但不同民族、不同作家的表现有所不同。不同就是他的成就。 油画在中国还较年轻,要解决民族化问题,需要一定的时间,不能求之过急。我们不能简单化地要求学油画的搞点中国白描作为油画基础来解决民族化问题。中国画的基础和油画的基础,各有特点和长处。现在没画还是可以按照西洋的一套基础来训练。只能从中摸索,逐步创造新的中国没画的基础。
西画,还是应在西画基础上搞,不必插入其他东西。
民族化的问题不是那么简单容易的,必须对西洋画有相当基础以后,才能创造和变革。
中国画的特征
因工具材料的不同,使用工具的技法也就有不同的讲究,从而在画面上也就呈现各不相同的形式和面貌。中国传统绘画上高度发展的笔墨技巧,就是充分发挥特殊工具材料之特殊性能的结果。
西欧与东方的地域不同,人种肤色不同,生活方式、性情脾气、风俗习惯都不同,西洋人说自然界没有墨色,但中国画却利用墨色来表现对象,中国古代的彩陶就是用墨色来表现的;吴昌硕常常用墨色和红色画牡丹,充分发挥墨色的效能,使其色彩的变化非常复杂,对比强烈,达到淋漓尽致的程度。
中国的京剧很有民族特点,演《断桥相会》时,不把真的桥搬上舞台,同样可以表现断桥相会的艺术效果。若演员表演上楼时搬用一个真的扶梯在台上,反而会破坏表演的艺术性。《三岔口》表演夜间打仗,若把电灯关熄,演员不能武打,观众也无戏可看,所以舞台上要点上几千瓦的灯光,才能让演员最有英雄用武之地,观众也看得痛快。这是中国的戏剧特点所在。如《三堂会审》,全用唱来表达对话的内容,唱词是剧作家编造出来的,不是生活中的口头语,观众并不感到这样的表演不符合生活情理,反而感到有看头,有艺术性。京剧中演张飞的,是大花脸,很威严,粗鲁,三国时代当然没有这样的形象,这是艺术夸张。演员为了演好张飞,只有化装成花脸,才能把张飞的个性充分地表现出来。这与绘画的以形写神是一样的道理。齐白石说?quot;妙在似与不似之间",追求神似,不求表面的形似,这是中国传统艺术的特点。
疏密虚实
画事之布置,极重疏、密、虚、实四字,能疏密,能虚实,即能得空灵变化于景外矣。
画事,无虚不能显实,无实不能存虚,无疏不能成密,无密不能见疏。是以虚实相生,疏密相用,绘事乃成。
实,有画处也,须实而不闷,乃见空灵,即世人"嫡咝橹揭?quot;。虚,空白也,须虚中有物,才不空洞,即世人"虚者实之之谓也"。画事能知以实求虚,以虚求实,即得虚实变化之道矣。
花卉中的疏密主要是线的组织,成块的东西较少。当然,有的画也能讲虚实。如一幅兰竹图,从整体上看,几块大空白叫虚,兰花和竹子为实,从局部来讲,竹子的运笔用线,有疏有密,线条交叉的处理就是疏密问题。
用墨
墨为五色之主,然须以白配之,则明。老子曰:"知白守黑。"
画事以笔取气,以墨取韵,以焦、积、破取厚重。此意,北宋米襄阳已知之矣。
用墨难于枯、焦、润、湿之变,须枯焦而能华滋,润湿而不漫漶,即得用墨之要诀。
墨非水不醒,笔非运不透,醒则清而有神,运则化而无滞,二者不能偏废。
用色
色易艳丽,不易古雅,墨易古雅,不易流俗,以墨配色,足以济用色之难。
水墨画,能浓淡得体,黑白相用,干湿相成,而百彩骈臻,虽无色,胜于有色也,五色自在其中,胜于青黄朱紫矣。
淡色惟求清逸,重彩惟求古厚,知此,即得用色之极境。
中国画之用色,虽只有花青、赭石、朱砂、石青、石绿等等,种类不多,而且大多用原色,很少调合,但颜色质量却很讲究。与水彩相类色一比,就显得古雅沉着,没有飘浮俗艳之感。当然,使用技巧是主要的,但颜色本身的色泽也很有差别。
指画
指头画之运纸运墨,与笔画大不相同,此点即指头画意趣所在,亦即其评价所在。倘以指头为炫奇夸异之工具,而所作之画,每求与笔画相似,何贵有指头画哉?
指头画,宜于大写,宜于画简古之题材。然须注意于简而不简,写而不写,才能得指头画之长。不然,每易落于单调草率而无蕴蓄矣。
指画是偏侧小径,第于运指运墨间别有特致,故自高且园后至今未废也。
指墨以凝重生辣见长,为笔墨所难到。
画史
中国艺术,在魏晋南北朝,被外来思想与外来式样引诱了以后,中国艺术的本身,获得了一种健全充实的进展力。自隋唐五代至宋,一直进展,混交艺术的命运,渐渐变成了独特的国世艺术。二则也困此朝代的各帝王,盛行提倡,创立画院,以促其长足的进展。所以这时代,是中国美术史上的黄金时代。当时的人,已认定文学与绘画,为一致的事件,在微妙结合中,感获了艺术的最高原理。所以此时代的绘画,实为千载一时的伟业。
吾国的绘画,从唐宋以来,渐渐脱开历史宗教等的机械艺术,深深进入自我心灵情致表现的堂奥。
顾恺之在画论上的成就,真是精深宏远,无大不包,无向微不至。自然他的画论的成,是由于他绘画上的造诣而来。也由于他学问的渊博,文艺的深至,相互辅助而完成的。可说自晋迄今的诸大画家未能跳出他的范围一步。
二千年以来,佛教与吾国的绘画,极是相依而生活,相携而发展,在绘画与佛教的变造程途中,什么地方找不到两相关系的痕迹?不过唐以前的绘画,为佛氏传教的工具,唐以后的绘画,为佛氏解悟的材料而不同罢工了。海禁开后,东西洋的交通已发现平坦的大道,未悉今后的吾国绘画,与佛教是否还会发生何种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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